曾之杰:见过世面,安守本分
编者案
这是 2005 委员会理事专访第 14 期,我们采访了曾之杰理事。
在 2005 的百余位理事中,曾之杰的经历也算特殊:他在日本读本科,又去斯坦福念了研究生;在职场历练方面,他先后在日本、中国香港、美国和中国大陆都有过工作经验。
1997 年他曾站在亚洲金融风暴的中心,2000 年互联网泡沫又身处于硅谷之火的淬炼中。作为有 20 余年经验的著名风险投资家,他如何看待个人的成长与磨难,又如何理解投资之道?
曾之杰 ,现任厚望投资董事长 、元禾厚望成长基金管理合伙人、深圳鸿泰基金管理合伙人。日本长崎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;斯坦福大学管理学硕士学位。社科院经济学博士学位。曾任中信资本创投管理合伙人,开信创业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兼管理合伙人,之前一直担任华登国际董事总经理,负责华登国际在中国及亚洲地区的资本投资。更早前曾任职于四通集团、三菱商事(东京)、中信泰富有限公司(香港)。
01 职场的巡回:走过世界,才更懂中国机会
我当初去日本留学,是一个挺偶然的机会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,中关村才刚刚开始发展,我那时候就很不安分,在国内边读书,边跟中关村那帮创业者们混在一起。当时我在四通,还记得那时候经常见到联想的杨元庆他们早上骑个自行车,一只手扶着车把,一只手拎着个打印机,去给他们下面的门店去补货。
后来阴差阳错,获得一个机会可以去日本看看,去了后就决定在那里多待几年。那时中日社会之间的经济差距太大,我要在日本读书,家里帮不上什么忙,我就用半工半读的方式,在长崎大学念了一个经济学学士。
在大学毕业后,我又在三菱商事工作了几年。日本大公司的层级制度非常严格,当然他们也会给你洗脑,我在三菱工作的时候,真心觉得三菱是全世界最好的公司。三年之后,慢慢发现了天花板,心想再过 30 年,可能在公司里还是老样子,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后来,我就在亚洲金融危机前到了香港,进了中信泰富。
到了香港不久,很快就站到了金融危机的暴风眼上。公司上了当地媒体的头条,在 1997 年亚洲金融危机里,中信泰富事件是一个很著名的事件,因为当时的中信泰富也跟今天的很多公司一样,用了杠杆,面临爆仓的危险。当时整个公司的压力都很大,这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金融危机是怎么回事。那时候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往内地跑,去卖资产,形势非常紧张。
等到这次危机过后,日子稍微好过一点了,再仔细看香港的金融圈,这个圈子是以欧美的留学生为主流,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留日学生,在这样的圈子里有些孤单,萌生了回炉镀金的想法,后来就联系去美国念研究生,公司的领导也很支持我。
刚开始我去了斯坦福经济系的亚太研究中心,打算读经济学 PhD,在美国读一个 PhD 大概要五六年,1999 年的硅谷发展正是如火如荼,我大概只待了三四个月,就觉得坐不住了。后来我的老师刘遵义教授也看出来我心态不稳定,他就找我谈话,建议我干脆转到商学院去。
读了商学院后,我才顺利毕业。那时候美国和中国的差距还是很大,在中国几乎还没有什么风险投资的概念。我当时对硅谷的气氛很着迷,也就不想再回香港了。
当时在硅谷,因为对中国的投资业务而出名的一家机构就是华登国际。华登国际的董事长陈立武很年轻就从新加坡到美国去念书,15 岁进了 MIT,读核物理专业,毕业后做了创投,创立了华登国际。
我和陈立武认识之后,两个人很投缘。当时也是有一个机缘,华登国际的中国业务缺少一个负责人。那时候,我既有在香港做投资的工作背景,商学院也快毕业了,他们看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,就希望我来做这个职位。
这样我就在美国留了下来。我之前并没有做过风险投资,又是文科背景,他们主要的投资方向都是半导体方向,所以最开始的一两年对我来说是挺辛苦的。那时候立武经常会带着我,我们在这个行业里算是一种师徒的关系,他带我去见硅谷里这些顶级的 VC,去参加各个公司的董事会。
在当时,硅谷有一个说法:如果你要去投资中国公司,或者做跟中国相关的业务,一定要去找华登合作。华登在硅谷有这样一个独特的定位,所以那些顶级的 VC 都愿意跟我们合作。当时我就见过红杉后来的掌门人迈克 · 默瑞茨,他是一个英国人,却跑到旧金山来当记者,后来进了红杉资本,硅谷附近的人穿衣服都是很随便的,只有他还穿着很贴身的那种西装,打扮得一丝不苟,给我很深的印象。
大概在一年多以后,我就彻底进入角色,为了投资项目,开始在中美之间经常来回飞行。华登当年也是一个在中美两边都有团队的风险投资基金,但是投资的决策还放在美国。后来,这样的模式,大家都不再用了,因为成本实在太高。如果要让美国合伙人能理解中国的好项目,要不就得让他飞过来,要不然你就要飞过去说明,有很多时候,需要飞来飞去好几次,沟通成本太高。慢慢地,随着中国市场的重要性提升,多数国际资本的中国团队都有了独立的投资决策权。
2000 年初的时候,按照熊晓鸽的说法,整个在北京做 VC 的人凑在一起吃饭,两桌就能够坐下了。现在,做 VC 的人有多少?恐怕得把整个人民大会堂包下来,才够大家凑在一起吃顿饭的。
当初做 VC 真的很辛苦。很多时候,我一个月就要在中美之间飞两个来回:在这边待一个星期,飞回美国一个星期,然后再飞回来,再飞回去。这就是我早期在华登国际做 VC 的经历。
慢慢地,我在国内的时间也越来越多,在做投资的过程中,中国团队投了很多超出了华登传统投资范围的项目,不只局限在在半导体行业,后来证明这些投资非常成功,也带来了很好的回报。
这样一直做到 2008 年,遇到中信资本的董事长张懿宸,张懿宸也是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,我们在中信泰富,又都是前后脚的同事。他就跟我说,你老在美国那边,是不是该回来了?当时,我自己也觉得确实是应该回来了,我就回到中信资本,设立创投和成长期企业的投资业务。从零开始招人,完成了最初的团队组建。
这样到了 2017 年春节之后,我才正式离开中信。说是离开中信,也并不是完全的脱离,因为所有我们发起的基金,仍由我们团队管理。我们前后做了四支基金,回报还都不错,市场上的明星项目,基本都投进去了。 我们几个合伙人经过反复的讨论,觉得原来的基金已经投完了,又要做新一期的基金,正好是一个独立出来的机会。我们和中信资本控股也进行了沟通,他们很理解,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地方。
这样我们原来的基金投后仍然是我们自己在管,新一期的基金我们就独立出来做。我在创投这个行业干了差不多 20 年,去年对我来说也是很关键的一年,带着兄弟们出来单干了。我们在深圳、苏州设立了两个基金:鸿泰基金总部放在深圳,元禾厚望成长基金的总部放在苏州,总的来说,不管是融资还是投资,我们目前的进展都很顺利。
02 留学重塑了我的学习观念和精神品质
回顾我个人的经历,第一个重要的节点肯定是出国。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出国留学,觉得是一个出路,毕竟那时候国内外的经济反差太大。
留学给我带来的影响,当然学习知识是很重要的,也是一个打开眼界的过程,但是更重要的是对独立谋生能力的锻炼。在我们那个年代,中国家庭不太可能负担你在海外留学的费用,都要靠自己去想办法。这些都对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、体力是一个极大的考验。
我在日本读本科的时候,在一家法餐厅里打过工,开始只是洗碗,可能我还是比较愿意动脑筋的,也有兴趣,边看边学,学着来做,以至于后来大厨已经放手让我独立去做一些菜。所以后来我一直开玩笑说,在餐厅打工的我差点改行做厨师了。一直到今天,我还一直对厨房,对厨艺特别喜欢,虽然我平时没有时间进厨房,但是我还是对厨房里的东西有一种着迷,比如出差旅行到国外,一看到卖厨具的店,我肯定会被吸引进去的。
以后如果没有那么忙了之后,我觉得自己想开一家餐厅去玩,并不是为了赚钱,就是因为我自己的这种兴趣所在。我对后厨的很多事情,怎么运作,怎么管理都很清楚,就是因为当年的这种打工经历。
除了独立谋生能力的锻炼,还有就是学会了自己管理自己。因为留学生在国外,没有人来管你,那时候我们也不像今天有手机,可以随时和父母视频通话,那时候只有长途电话,都是固定电话,电话费太贵了,也很少打。所以,只能自己约束自己,这种自律习惯的养成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。
还有就是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。我们很多人在国内的环境里面,往往体会不到这种感觉。你在国外完全没有钱,也没有资源,怎么样解决个人的生存问题,然后怎么样能够从一个社会的底层一点点地往上发展,就好像是从食物链的末端,一点点往上走,现在的孩子们就很难有这样的体会了。
现在的很多中国家庭都已经很有钱,孩子们不再需要打工来挣生活费了,所以事物都有两面性,他们也就体会不到我们当年的那种感受,那时候经历的那种苦,怎么变成了后来人生经历中的甜。
在日本社会,我接触到的都是平民阶层的劳动人民,所以就会对整个社会,对人性更深入的认知和了解。通过跟他们的接触,我就觉得日本的普通人民其实也是很善良,很规矩的。现在的很多中国孩子,如果只是生活在北京和上海,其实是看不到中国社会全貌的,所以我觉得中国人其实还是要鼓励孩子多走出去见识世面,尤其是出国留学,对一个人的锻炼,对他们独立能力的培养,还是非常关键的。
尽管有了在日本的留学经历,我到了美国之后还是有一个 Eye opening(大开眼界)的过程。因为尽管日本跟中国有很多不同,毕竟还是一个东方国家,很多相同的地方,比如上课也是老师在授课,学生在底下记笔记。
美国的学习方式是你自己去读书,然后带着你的问题到课上去跟老师讨论,跟其他同学讨论,从而提高的一个过程。我们来自东方的学生,习惯了带着一个空的脑袋到课堂上去装满一脑袋知识再回来,所以美国的授课方式给我们带来很大压力。
从另一方面来说,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,它的教育又很国际化,其实是集中了全世界最优秀的老师和学生。所以,我感觉在美国读书的那两年压力很大,我没睡过一个特别畅快的觉,似乎永远处在某种睡眠不足的状态中。
我本来就是学日语的,英语基础没那么好,美国读书的阅读量又那么大,那两年对我来说,真是苦不堪言。当然熬过去就好了,商学院给你的那种训练,让你今后再读任何东西,都不会畏惧。所以这段学习对我还真的是非常重要。
以前我也有那种读书是为了考试的想法,但是我在美国读研究生的这段时间,真是扎扎实实地学习了一次。在美国的这段学习经历,让我也有机会把自己前面的所有经历梳理了一遍,我觉得这也是很关键的。
在美国读书的另一个感受是,你看到的世界不一样了。在日本的时候,感到视野还是有很大的局限,后来在三菱工作,更是一种局限,到香港去,看到的也不能说是整个世界,但是到了美国之后,突然觉得整个地球都是平的。美国在全球相对来说是一个制高点,从这个制高点往下看各个产业,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。
在斯坦福读书的时候,有件事对我触动很大。那时候我刚到亚太研究中心,斯坦福里有很多退休的政府高官,当时有位老师曾是卡特时期的国家安全顾问,他当时带着几个博士生每年在中国的山西做定点调查,这个项目一直延续了很多年,一直到他去世,他的学生还在继续这个项目。他们是希望从一个县城的横切面来看中国社会的变化和发展,这种从细微处做事情的严谨态度,让我感受到的冲击很大。
美国前国务卿舒尔茨也在斯坦福教书,他会自己开车到学校来,有时候在大树底下,我们会进行 brown bag lunch,就是每个人到学校餐厅拿一个棕色的纸袋,装好午餐的食物,大家在大树底下,一边吃一边讨论一个话题。
我觉得从亚洲突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,对我的冲击还是挺大的。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聪明的脑袋,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探讨各种人类可能面临的问题,你经常会在这些场合里遇到诺贝尔奖的获得者,或者是各个领域最顶尖的人才。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会让你大开眼界,而且你会对美国人的勤奋刮目相看。我们经常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勤奋的民族,但是你到了美国之后,才会感受到美国人的那种勤奋,当然我们的文化和体制都很不一样,所以勤奋都体现了不同的方面。
要在美国读一个博士是很不容易的,一个美国的博士生,他的勤奋往往是因为对某一个课题特别喜欢,特别着迷,他就钻进去了。但是中国的博士生,往往不一定对这个课题着迷,是因为要拿到博士学位,获得一个更高的学历,因为这样的目的而去读博士。不能单独说是谁好谁坏,只能说是社会文化的不同。我们的儒家文化更偏向于世俗智慧的层面,跟基督教文化的价值取向很不一样。
03 没有任何成功道路是可以简单复制的
美国人走过的道路是很难复制的,就像是我们走过的道路,对年轻人也未必有借鉴意义。就像之前媒体也有问过我,你最崇拜的投资人是哪一个。做我们这一行的人,大概都会提到沃伦巴菲特,但是他的投资方式,我们来做不太可能复制他的成功。他所处在的那个时代和市场环境跟我们现在不一样。
我一直相信,一个人的成功里面,有七分运气的因素,三分才是靠你的努力;或者不这么悲观,有 50% 是运气因素,剩下的 50% 才是你的努力。比如,我们这一代人是 60 后,如果我们是 50 年代生人,很多机遇就没有这么好,最后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,我们也会发现企业家的出现,往往集中在某些特定的年代,比如中国的企业家很多被称为是 “九二派”,就是因为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,有了这样一个创业的社会环境。
每个人的成功,跟大时代的关系都很密切。你个人的天资聪颖是一部分因素,勤奋努力是一部分因素,但是离不开时代的机遇。
沃伦巴菲特当年误打误撞收购了一家上市的纺织品公司,公司经营状态很差,他没办法就把自己的投资组合装到纺织品公司里面,反而做对了,这就是今天的伯克希尔-哈撒韦公司,这样就等于是为他打开了一个向公众融资的渠道。另外,他有一个保险公司,保险公司是真正意义上的长钱,几乎是没有期限的钱,这样他就可以从超长期的角度来看一件事。我们做的基金,是十年一个周期,所以我们就没办法复制他的投资方式。
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,正好还是美国中产阶级稳步成长的一个阶段,美国的传统行业在这段时间里称霸了全世界,从麦当劳到可口可乐,随着全球化的扩张进入了各个国家,这段历史时期也很难复制。
我们做风险投资,当然希望能投出下一个阿里巴巴这样的公司,道理也是一样,阿里巴巴的发展,也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大时代的支撑,我们也一直在寻找下一家伟大的公司,可是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强求。
04 面对赚快钱的诱惑,我们更应该审视职业的意义
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,我们怎样看待自己的职业的问题。去年在鸿泰基金深圳的年会上,我上台发言,谈到了我对这份投资职业的理解。在我这次发言之前,有件事情对我有所触动,当天的下午,我正好跟某国资企业的人碰面,他们有一个城中村的改造项目,这个项目一旦完成,利润大概是六到七百个亿。那天我就在台上拿这个事情来举例:我们做投资的人,脑子不算太差,读书也不太差,如果说二三十年前,我们选择做房地产这个行业的话,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做得太差,财务上的回报会远远超过现在。可是最后为什么能够长期坚守在风险投资这个行业?我觉得还是自己的理想,希望能通过投资高科技来推动社会进步。投资这个行业,做的人要耐得住寂寞,因为最后一家企业成功了,站在台前接受荣誉的都是企业家,我们站在幕后。从财务回报的角度来说 VC 基金的业务模式也不是最好的,投资是一个非常辛苦的活,没有一点点情怀,一点点理想很难支撑我们走那么多年。
仔细想想,中国社会这些年因为有了微博、微信之后,整个社会的透明度提高很快,发生了哪些社会新闻,公众的知情权得到了更充分的满足,反过来舆论监督变得越来越重要,这些都是技术进步所带来的福利。不论是阿里、腾讯、百度、京东、美团、顺丰,这些企业的背后都是有 VC 的支持,才能走到今天,完全改变了我们社会的方方面面。
中国社会的下一个机会在哪?我也不敢说,因为这是跟时代紧密相连的。我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,20 年前,我没有去做房地产,但是我做的事情是自己认为是有意义的。
我在做基金的过程中,跟一些地方的政府打交道,有些地方的人对产业投资的理解,还都是很初级的。比如说你们要投资芯片,我们就一起合作做个芯片小镇。很多项目最后都变成了房地产项目了。